第 6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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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 章
一夜無夢。明亮的長條形光柱晃動著拉開窗簾，跳進室內，喚醒了周行雲。她動了動右手的手指，輕輕叫了一聲“程風”。
浮光裏的微粒顫動著，無人應答。
等下有早會，周行雲打了車，一邊吃著手裏的面包，一邊趁著通勤的時間繼續閱讀，這是一篇獲得某文學獎項的英文短篇小說，講的是星系中的流亡，軀體難以存繼後，意識到最後卻獲得了超脫，她看得入了迷。
“小周，來啦？”
大樓內一早就打上了冷氣，保潔的阿姨們正聚在空調邊聊天，她們喜歡周行雲，總是給她塞些家做的小點心，這會，又示意她過去拿茶葉蛋吃，周行雲笑著搖搖頭，做足心理建設，一腳踏進了辦公室。
她立馬就感覺到氣氛不對，和她最親近的裴姐還有前座的小龔都埋頭猛敲著鍵盤，領導坐在最後，開著電話在和上一級做請示。
“趙部長，我是這麽看的，這個中心合並的方案還可以再……”
在工位上坐下，周行雲迅速開機，將領導要的文件發了過去，緊接著點開另一個文件夾，最近有兩個證件需要變更，各種手續都要準備好，時間有些緊，不能出差錯。
上傳信息，填寫，覆印，敲章，這些不得不做的工作也許必要，但從中無法讓人獲得任何的價值感，至少周行雲不能。每個工作日她重覆地提醒著自己，摒除雜念，要當自己是機器來工作，但是……在思緒邊緣徘徊的，是日益增長的倦怠，無法排解。她的座位右邊有兩個文件櫃，塞滿了過期文件，不但不能清理，還必須分類好繼續保存下去。
周行雲覺得那個櫃子裏也存著她自己。
“小周，你馬上去會議室多放幾瓶依雲水，材料都確認下，一會兒新加兩個總部的人要來，”領導放下電話，對周行雲吩咐道。
“好。”
他又低下頭打第二個電話了，周行雲瞥了眼他桌前的富貴竹，那是誰都不能碰的，領導每日親自呵護的寶貝，這兩年，確實茁壯了許多。說起這個領導，他只比周行雲大了三歲，初來時，對她的態度可謂親切有加，呵護備至，對下一毛不拔的人甚至連續請了三天全辦公室的咖啡，沒過多久，領導發現，周行雲是一塊撬不動的蚌。
看起來笑吟吟的性子，做事卻又快又穩，對誰都一視同仁，同時極有原則，口風緊，對異性退避三舍，不可能主動聊天，連多個笑臉都不會有。裴姐悄悄告訴過周行雲，有人在領導面前諷刺過，行政部的小周眼高於頂，不知哪來的底氣。
“做好份內的而已，還要什麽底氣？只求別走背運，被哪個關系戶看不順眼才好，”當時她這麽回道。
走去會議室，透明的玻璃墻內坐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，看起來還挺年輕，一身名牌的夏款套裝，微卷的中長發，睫毛也夾得彎彎的，她主動對著周行雲笑了笑。
“你好。”
有那麽一個瞬間，周行雲覺得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，可她轉念又一想，怎麽會？這應該是總部的人。
很快布置好一切，回到辦公室，半個多小時過去，領導在打完早上的第三通電話後也火速趕往了會議室。他一走，辦公室裏的氣壓一下子回升起來，坐在前座的小龔掏出包裏的三明治和牛奶，這是他每日的早餐標配。
“幫我維護下考勤，”他回頭對周行雲低聲道。
“要是沒有小周，你這基本的存活都沒個保證，”裴姐走過來，放了瓶脫脂奶在周行雲的桌上。
這是去茶水間的意思了。
“哎，你知道嗎，我今天一刻就到了，我一來他立馬讓我重新走上個月的流程，說是哪裏沒有錄進去，你知道我每天早上來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，他每天喝我的，今天把自己燙到了，還怪我為什麽不控制下水溫？我怎麽給他控制開水的水溫？他是不是來大姨夫了？”
一關上門，裴姐就開始機關槍突突突地掃射，家有兩個上小學的兒子，加上老公和辦公室的上級，裴姐的人生被這四個男人同時支配著，只有當周行雲出現，才有了一個發洩的出口。
“我真的好想問他為什麽不自己搞個桌面飲水機，能給自己換三千的椅子不能整個飲水機？真的好無語啊！而且他還當著兩個小姑娘的面說我，這份工作做了這麽多年，還是一樣的一點進步都沒有，評級上不去，等等等等，真的，我氣得胸口痛，真的。”
現磨的咖啡流入奶白色的液體，周行雲聞著香氣，扶了下裴姐的肩膀，“裴姐，和他生氣，只有我們自己吃虧。”
“我知道呀，可是就是這情緒來了我控制不住，辦公室裏有她們幾個我也不好說什麽，還好有你在。”
人心覆雜，幾十平米的空間裏，總有眼睛在看，總有耳朵會聽。
“我不是和你說過，把所有想罵他的話寫成紙條貼在他的照片上，每天罵他一遍？”
這個主意甚是有效，裴姐想起，瞬間轉怒為喜，“對對，今晚回家我就寫，罵死他！”
這時傳來匆匆的腳步聲，隨之門被小□□推開了，他的唇角上還沾著面包屑，看樣子急得很。
“就知道你們在這裏，快回辦公室，小周，你剛才在會議室見到上個月離職的陳琴沒有？”
心下一震，周行雲將名字對應上了剛才的那張臉。
聲勢浩大的裁員從兩個月前就開始了，原本並未有什麽插曲，直到上個月，聽說財務部的陳琴和公司鬧得有些僵，但最後也算是順利解決了，周行雲每日在公司眼觀鼻鼻觀心，除了本部門的人並不和誰走得很近，下了班換個私下裏的打扮，她真的不一定認得出。
心裏打起了鼓，周行雲卻離題想到，這個陳琴的化妝技術，還是挺了得的。
“所以，她現在是總部的人了？”她問道。
“對，是跟著區域總來的，你們知道嗎，她剛才參了我們領導一大本，當著所有人的面。”
“她說什麽了？”裴姐著急地問道。
“不就是那些回扣的事兒，你忘了她是財務部的了？還有上次裁員績效不理想，本來這次領導就做好了準備挨批呢，這下……”
“她現在是什麽職位？怎麽一下搭上了區域總？”
消息已經傳遍，整個辦公室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，正準備聽小龔大八特八，又都齊齊噤了聲。領導走了進來，帶著明顯的火氣，第一個就看向了周行雲。
“你剛才在會議室見到陳琴沒有？”
“見到了，”這個謊周行雲撒不了。
“那你沒想到和我說一聲？”西褲下的皮鞋鋥亮，是個名牌，周行雲沒有擡頭，擔心被唾沫星子淹死。
“我沒認出來是她。”
“你沒認出來？”聲音提高了八度，他將手裏的一摞文件摔到了周行雲的辦公桌上。
“嗯。”
“嗯？你怎麽會認不出來，她鬧的時候光是我們辦公室就跑了多少趟了，你還嗯？你每天上班帶了魂沒有？同事那麽久還能認不出來？你故意的吧？”
古龍水的味道鉆入鼻子，周行雲抑制住皺眉的沖動，隱秘地往椅背上靠了靠，暫時地屏住了呼吸。
“每天眼睛都不看人，你長眼睛做什麽用的？目中無人說的就是你，啊？聚餐也是從來不參加，借口多了，就你下班忙是吧？我們都沒有生活，沒有家事私事！”
看來他是要把所有的舊賬都翻出來算了，極深的疲憊從胸口往下沈，被鉛塊攔腰拽著，她開始覺得呼吸困難。
又說了好幾句，這個巨大的陰影終於挪開，辦公室裏恨不得人人都是隱身的，連電腦鼠標的點擊都有些怵似的。
在領導出辦公室打電話拉援軍的幾個間隙裏，裴姐和小龔紛紛同情地過來安慰她。
“他這是打電話搬救兵呢，他是趙部長那一派的，趙部長的話，還是有點用的。我猜他這回死不了，最多半死。”
“你別往心裏去，哎小周，要不晚上我們一起搓一頓，罵罵他解解氣，怎麽樣？今晚我暫時不管兒子們的作業了。”
沖他們淡淡地笑了笑，周行雲表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還是可以的，要他們別擔心。她感激他們的關心，這種毫無利益牽扯，共同避難般的革命友情，因為他們，周行雲才能堅持到現在。
“謝謝你們，真的。”
整天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過去，好不容易到了下班，直到所有的人都離開了，周行雲借口還有文件要整理，最後一個留在了辦公室，她也沒多耽擱，拿出抽屜裏去年就準備好了的辭職報告，放在了領導的桌子上。
最後一次鎖門前，看見小龔桌子上有一罐可口可樂，周行雲拉開瓶蓋，走到那盆寶貝的富貴竹前，對著它的根部，緩緩地澆灌下去，同時吐出了八個字。
“人生難測，富貴無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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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無夢。明亮的長條形光柱晃動著拉開窗簾，跳進室內，喚醒了周行雲。她動了動右手的手指，輕輕叫了一聲“程風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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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下有早會，周行雲打了車，一邊吃著手裏的面包，一邊趁著通勤的時間繼續閱讀，這是一篇獲得某文學獎項的英文短篇小說，講的是星系中的流亡，軀體難以存繼後，意識到最後卻獲得了超脫，她看得入了迷。
“小周，來啦？”
大樓內一早就打上了冷氣，保潔的阿姨們正聚在空調邊聊天，她們喜歡周行雲，總是給她塞些家做的小點心，這會，又示意她過去拿茶葉蛋吃，周行雲笑著搖搖頭，做足心理建設，一腳踏進了辦公室。
她立馬就感覺到氣氛不對，和她最親近的裴姐還有前座的小龔都埋頭猛敲著鍵盤，領導坐在最後，開著電話在和上一級做請示。
“趙部長，我是這麽看的，這個中心合並的方案還可以再……”
在工位上坐下，周行雲迅速開機，將領導要的文件發了過去，緊接著點開另一個文件夾，最近有兩個證件需要變更，各種手續都要準備好，時間有些緊，不能出差錯。
上傳信息，填寫，覆印，敲章，這些不得不做的工作也許必要，但從中無法讓人獲得任何的價值感，至少周行雲不能。每個工作日她重覆地提醒著自己，摒除雜念，要當自己是機器來工作，但是……在思緒邊緣徘徊的，是日益增長的倦怠，無法排解。她的座位右邊有兩個文件櫃，塞滿了過期文件，不但不能清理，還必須分類好繼續保存下去。
周行雲覺得那個櫃子裏也存著她自己。
“小周，你馬上去會議室多放幾瓶依雲水，材料都確認下，一會兒新加兩個總部的人要來，”領導放下電話，對周行雲吩咐道。
“好。”
他又低下頭打第二個電話了，周行雲瞥了眼他桌前的富貴竹，那是誰都不能碰的，領導每日親自呵護的寶貝，這兩年，確實茁壯了許多。說起這個領導，他只比周行雲大了三歲，初來時，對她的態度可謂親切有加，呵護備至，對下一毛不拔的人甚至連續請了三天全辦公室的咖啡，沒過多久，領導發現，周行雲是一塊撬不動的蚌。
看起來笑吟吟的性子，做事卻又快又穩，對誰都一視同仁，同時極有原則，口風緊，對異性退避三舍，不可能主動聊天，連多個笑臉都不會有。裴姐悄悄告訴過周行雲，有人在領導面前諷刺過，行政部的小周眼高於頂，不知哪來的底氣。
“做好份內的而已，還要什麽底氣？只求別走背運，被哪個關系戶看不順眼才好，”當時她這麽回道。
走去會議室，透明的玻璃墻內坐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，看起來還挺年輕，一身名牌的夏款套裝，微卷的中長發，睫毛也夾得彎彎的，她主動對著周行雲笑了笑。
“你好。”
有那麽一個瞬間，周行雲覺得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，可她轉念又一想，怎麽會？這應該是總部的人。
很快布置好一切，回到辦公室，半個多小時過去，領導在打完早上的第三通電話後也火速趕往了會議室。他一走，辦公室裏的氣壓一下子回升起來，坐在前座的小龔掏出包裏的三明治和牛奶，這是他每日的早餐標配。
“幫我維護下考勤，”他回頭對周行雲低聲道。
“要是沒有小周，你這基本的存活都沒個保證，”裴姐走過來，放了瓶脫脂奶在周行雲的桌上。
這是去茶水間的意思了。
“哎，你知道嗎，我今天一刻就到了，我一來他立馬讓我重新走上個月的流程，說是哪裏沒有錄進去，你知道我每天早上來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，他每天喝我的，今天把自己燙到了，還怪我為什麽不控制下水溫？我怎麽給他控制開水的水溫？他是不是來大姨夫了？”
一關上門，裴姐就開始機關槍突突突地掃射，家有兩個上小學的兒子，加上老公和辦公室的上級，裴姐的人生被這四個男人同時支配著，只有當周行雲出現，才有了一個發洩的出口。
“我真的好想問他為什麽不自己搞個桌面飲水機，能給自己換三千的椅子不能整個飲水機？真的好無語啊！而且他還當著兩個小姑娘的面說我，這份工作做了這麽多年，還是一樣的一點進步都沒有，評級上不去，等等等等，真的，我氣得胸口痛，真的。”
現磨的咖啡流入奶白色的液體，周行雲聞著香氣，扶了下裴姐的肩膀，“裴姐，和他生氣，只有我們自己吃虧。”
“我知道呀，可是就是這情緒來了我控制不住，辦公室裏有她們幾個我也不好說什麽，還好有你在。”
人心覆雜，幾十平米的空間裏，總有眼睛在看，總有耳朵會聽。
“我不是和你說過，把所有想罵他的話寫成紙條貼在他的照片上，每天罵他一遍？”
這個主意甚是有效，裴姐想起，瞬間轉怒為喜，“對對，今晚回家我就寫，罵死他！”
這時傳來匆匆的腳步聲，隨之門被小□□推開了，他的唇角上還沾著面包屑，看樣子急得很。
“就知道你們在這裏，快回辦公室，小周，你剛才在會議室見到上個月離職的陳琴沒有？”
心下一震，周行雲將名字對應上了剛才的那張臉。
聲勢浩大的裁員從兩個月前就開始了，原本並未有什麽插曲，直到上個月，聽說財務部的陳琴和公司鬧得有些僵，但最後也算是順利解決了，周行雲每日在公司眼觀鼻鼻觀心，除了本部門的人並不和誰走得很近，下了班換個私下裏的打扮，她真的不一定認得出。
心裏打起了鼓，周行雲卻離題想到，這個陳琴的化妝技術，還是挺了得的。
“所以，她現在是總部的人了？”她問道。
“對，是跟著區域總來的，你們知道嗎，她剛才參了我們領導一大本，當著所有人的面。”
“她說什麽了？”裴姐著急地問道。
“不就是那些回扣的事兒，你忘了她是財務部的了？還有上次裁員績效不理想，本來這次領導就做好了準備挨批呢，這下……”
“她現在是什麽職位？怎麽一下搭上了區域總？”
消息已經傳遍，整個辦公室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，正準備聽小龔大八特八，又都齊齊噤了聲。領導走了進來，帶著明顯的火氣，第一個就看向了周行雲。
“你剛才在會議室見到陳琴沒有？”
“見到了，”這個謊周行雲撒不了。
“那你沒想到和我說一聲？”西褲下的皮鞋鋥亮，是個名牌，周行雲沒有擡頭，擔心被唾沫星子淹死。
“我沒認出來是她。”
“你沒認出來？”聲音提高了八度，他將手裏的一摞文件摔到了周行雲的辦公桌上。
“嗯。”
“嗯？你怎麽會認不出來，她鬧的時候光是我們辦公室就跑了多少趟了，你還嗯？你每天上班帶了魂沒有？同事那麽久還能認不出來？你故意的吧？”
古龍水的味道鉆入鼻子，周行雲抑制住皺眉的沖動，隱秘地往椅背上靠了靠，暫時地屏住了呼吸。
“每天眼睛都不看人，你長眼睛做什麽用的？目中無人說的就是你，啊？聚餐也是從來不參加，借口多了，就你下班忙是吧？我們都沒有生活，沒有家事私事！”
看來他是要把所有的舊賬都翻出來算了，極深的疲憊從胸口往下沈，被鉛塊攔腰拽著，她開始覺得呼吸困難。
又說了好幾句，這個巨大的陰影終於挪開，辦公室裏恨不得人人都是隱身的，連電腦鼠標的點擊都有些怵似的。
在領導出辦公室打電話拉援軍的幾個間隙裏，裴姐和小龔紛紛同情地過來安慰她。
“他這是打電話搬救兵呢，他是趙部長那一派的，趙部長的話，還是有點用的。我猜他這回死不了，最多半死。”
“你別往心裏去，哎小周，要不晚上我們一起搓一頓，罵罵他解解氣，怎麽樣？今晚我暫時不管兒子們的作業了。”
沖他們淡淡地笑了笑，周行雲表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還是可以的，要他們別擔心。她感激他們的關心，這種毫無利益牽扯，共同避難般的革命友情，因為他們，周行雲才能堅持到現在。
“謝謝你們，真的。”
整天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過去，好不容易到了下班，直到所有的人都離開了，周行雲借口還有文件要整理，最後一個留在了辦公室，她也沒多耽擱，拿出抽屜裏去年就準備好了的辭職報告，放在了領導的桌子上。
最後一次鎖門前，看見小龔桌子上有一罐可口可樂，周行雲拉開瓶蓋，走到那盆寶貝的富貴竹前，對著它的根部，緩緩地澆灌下去，同時吐出了八個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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